政治学告诉你的是一个阳光的权力;然后厚黑学告诉我们的是个阴暗的权力。对立的两个面，把人思想越来越简单化了。非黑即白，要么是好人，要么是坏人。只有这两个标准，很害人。”
作者：张蕾
黄晓阳，湖北大冶人，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，人物传记、官场小说作家。著有《魏文彬和他的电视湘军》、《印象中国：张艺谋传》、《二号首长1》、《二号首长2》等多部著作。现就职于湖南日报《华声·领导者》杂志，担任总编辑一职。其中《二号首长》被评为2011年《亚洲周刊》十大好书之一，是近来最火的官场小说之一。
黄晓阳头发花白地寸立着，说话说到激动处，把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吞掉一半，陡然提上一口气，喷出后一句的第一个字，像猛然打了个嗝儿。
他很激动是因为相较于已逝的50年，这两年的他处于人生的巅峰。送他上山的作品是《二号首长——当官是门技术活》，3年前，人们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攒了一本《印象中国：张艺谋传》，被张艺谋告了。出版社和他被判赔偿45万给那位国际知名大导演，并在媒体上公开道歉。
5月26日黄晓阳在北大做讲座，递上来签名的书堆成山，而正版书只有一套，他忍着，还是把所有的书都给签了。
因为《二号首长》1和2，黄晓阳名声愈播愈远，诉求涌入盗版市场，伪书也一箩筐了。每天，微博和电话里涌来的问题最多的就是：3什么时候出?在无法回避的时候，他只说：大约在春季。
这套书出版前后没做任何宣传，一方面黄晓阳预期不高，签订合同“起印2万册”，另一方面，“主要是想《二号首长》安全过关”，他拒绝了所有的采访、演讲和公开活动的邀请。1、2两部的正版书已经售出123万册。
“那种感觉就像手里捧着一块水晶，小心翼翼的，生怕跌下来。”
人物周刊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影响？
黄晓阳：某一位比较高级的领导，有一天跟我说，你这本书之所以有现在的影响，我感觉你肯定触动了我们这个社会什么东西。
人物周刊：触动了什么？
黄晓阳：他没说。不久之后有一位基层的县级领导，他跟我说：我读后的感觉是你把我们长期以来摆在桌子底下的一些东西，拿到桌面上来了。所谓触动了什么?触动了权力学规则。几千年以来，中国都把这个权力学规则藏在桌子底下，密不示人，而我把它摆到桌面上来了。这种完全颠覆了整个传统的做法，给我们的社会、给我们的权力结构带来什么东西，无法评估。到底是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?如果说是坏的影响，与其将来去补一个很大的漏洞，不如现在就采取一定的措施。
人物周刊：所以说中国官场的哲学和处事方式不需要你走到高层，处处都可以体会得到。
黄晓阳：(狠狠地点头)是。没办法。
“中国人在这方面是白痴的”
“总体来说我……为这个社会我是添砖加瓦的，我是希望维护这个现状的。”
读者不这么认为，有人在黄的微博上留言教育他：你应该写个为了国计民生、为了经济建设而操心的省委书记。
“大家不懂得最基本的游戏规则，权力的游戏规则就是各扫门前雪，就是把每个人的职权分得清清楚楚。在我们国家，我认为，最初的设计是党委管决策，人大管审批，政府负责执行，就是三大块，很清楚。但我们民众不清楚这点，也因为我们很多地方的政府把这个搞混淆，党委一把抓，既搞决策又搞执行又搞审批，全他说了算，所以把民众也搞乱了。”
连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都有点沉不住气。看过第一部之后来电怒斥：这么一本书，你怎么出来的?!
儿子说：我朋友说我写的是主旋律。
老爷子耐着性子看完第二本，来电说：“你的朋友说的对，你说的真的是主旋律。”
人物周刊：你爸爸觉得第一本书是教人钻营是吗？
黄晓阳：他这是一种误解。我的书是一个体系。
第一本写“破”。从哲学意义上来说，原有的平衡，你到新的地方，开拓新的局面，必须把原来的平衡打破，建立一个新的平衡。赵德良(编者注：《二号首长》中的省委书记)选择什么方式来破呢?打黑。
第二本写“稳”，(原有的)平衡打破了，会带来一定的动荡。这个动荡，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来控制，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后遗症。
你去看第二部，有些很明显的东西，赵德良也不打了，不能打了。他打下去……每个官员，已经不是一个官员了，他涉及的是一个权力的分枝，它盘根错节，一打就是一批人，你把整个权力的结构打动摇了，你就完蛋了。
社会的权力是一个结构，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干掉，必须靠这个权力结构对社会起作用。权力结构全部打烂了，怎么起作用?
破到一定程度，一定要控制住。中国人说不破不立，我觉得这是错误的，应该是不立不破，你要知道你要立什么，然后才去破，一定不能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先稀里糊涂破了。
第三阶段就是“立”。立什么东西?你的思想、结构体系、政绩都要立。
我还真的没有从其他的官场小说中看到教你怎么处理问题的。你一读就会发现(社会)一抹黑，没有阳光，没有给读者精神一个出口、通道。至少我觉得我写的这个东西是教了别人很多处理问题的方法。我说的“王者伐道，智者伐交，兵者伐谋”是很阳光的。
人物周刊：“交”和“谋”，不是钻营吗？
黄晓阳：交是指交道、交际、交往、交流、交换、交易，外交、社交。你说我们外交是不是平常?你不可能说我们外交谈着谈着就把对方杀了，这不行。这像做生意，你有你的利益，我有我的利益，彼此交换，最后达成一个共识，双方互利。这就是外交。平衡一到了官场，大家都认为它是厚黑的，是桌子底下的交易，这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。
人物周刊：钱的交换是买卖，这被大家认为正常。但是权力被大家认为是不能用来交换的。
黄晓阳：所以我认为要把这个观念给他厘清。最简单的一个例子，乾隆、和珅、纪晓岚，两个大臣，随便杀一个可以不?(但)杀了以后是什么结果?他不斗了以后肯定是去斗皇帝;就算不去斗皇帝，他的权力大了以后他更贪了。就是因为有纪晓岚、和珅之间互相制约，互相斗来斗去才是一种平衡。
人物周刊：大家觉得贪官被制约是理所应当的，但是纪晓岚……
黄晓阳：哪里有贪官呢?
人物周刊：大家会认为，和珅是贪官的代表。
黄晓阳：这是民间的戏说。你以为纪晓岚就是个清官?纪晓岚“日御数女”，那不是贪官是什么?(贪官与清官的对立)这个概念是中国民间哲学中一个很错误的观念造成的，就是一定要分出是和非。实际上对于皇帝、对于一个权力结构来说根本不存在贪官和清官这个区别。都是权力互相之间的制约、争夺必然形成的一个权力结构体之间的冲突。
人物周刊：那官场到底有没有黑和白呢？还是都是灰的，只是灰的深浅不一样？
黄晓阳：我们的政治学告诉你的是一个阳光的权力;然后，我们读到厚黑学，告诉我们的是个阴暗的权力。对立的两个面，把人思想越来越简单化了。非黑即白，要么是好人，要么是坏人。只有这两个标准，很害人。
人物周刊：大家觉得你教人钻营，也跟《二号首长》封面上那句话有关：“当官是一门技术活。”
黄晓阳：技术也是阳光的技术啊。我有一个朋友，总结我的书讲究的是“逻辑、规则、秩序”。像打牌一样，(一个人打牌打得好不好)运气是一个方面。你取的牌并不好，但是你技术好、判断好，判断对方手上有什么牌，然后自己怎么组合，这个技术就是阳光的;但你去偷牌，那就是抽千了，是非技术的，很多阴谋，是破坏游戏规则的。如果说什么是显规则，那么技术就是显规则。
还有很多很复杂的问题，你要找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处理，比较考政治智慧。我用了一个比较真实的案例。我当初写的《魏文彬和他的电视湘军》，给魏文彬(编者注：曾任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、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党组书记)带来了很多不好的东西。他本来是上一届的省委委员，这本书出了之后，他有心理准备：这一届的省委委员选不上。没想到连党代会代表都没选上，所以他心里面特别郁闷。一个为湖南品牌形象做出那么大贡献的人，没选上省委委员，这是不可改变的结果，但是省委要对魏文彬有个表态。怎么表态的呢?领导去看魏文彬，进了门之后就跟魏说：我们家里有一个你的忠实粉丝，她知道我要来看你，就叮嘱我，一定要你给她签个名。
魏文彬很开心地签了个名。他的这个疙瘩是因为这本书而系上的，而拿着这本书来求你签名，等于说肯定了(你的贡献)嘛。
还有一个事。05年超女火了之后，湖南广电面临着巨大的压力，非常需要湖南省委的支持。但省委怎么支持?省委不能表态，更不能下文件。这一年春节团拜的时候，湖南广电的领导领着这帮超女，每一桌去敬酒，敬到上级领导这桌，领导就握着李宇春的手，说：李宇春啊，我是你的粉丝啊，我要求你签个名。所有人都是去找笔和纸，可吃饭桌子上没纸。领导把旁边(写有自己名字)的名牌上的纸抽出来：来，就签到这个上面。
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个人以及他所代表的省委对这台节目的态度，一下子把湖南广电人身上的压力卸下来了。但是你说他做了什么?他什么也没做。说了什么?什么也没说。
写《二号首长》前，认识的最高官员是正厅级
“政治智慧”被黄晓阳在书中运用和演绎得非常纯熟，将官场的细节刻画得惟妙惟肖，引得众多有着书中角色影子的真人前来围观。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找黄晓阳聊天，一开始，黄很好奇：你是什么身份?怎么知道这本书的?
来者有的这样回答：“是我们老板(一般的官场里秘书对自己领导的称呼)。他看了1以后下命令：快把2买了。”据黄说，讨论《二号首长》的群里，“有一个可能还是比较高级别的，省委领导二号首长。”
推荐者还包括某省会城市市委书记的秘书，前中央领导的前秘书，也有部委官员是在探望住院的同僚时，无意间在其床头发现这本书的。国家部委下来视察的官员跟《湖南日报》友人吃饭，席间提到《二号首长》，《湖南日报》友人这才知道，这本畅销书作者就跟自己在一个大院上班。
“最开始的口碑传播是处级到厅级这两个阶层的官员。然后，由这个阶层向两边扩散，向上就向副部、部这一级;向下就向科这一级，然后就向他们的家人朋友扩散，就这样形成了一种很特别的效应。”通过询问来人，黄总结道。
沈阳原市长马向东的秘书王晓方曾以自己亲身经历为基础，写出官场小说《市长秘书》。按照艺术来源于生活的推断，黄晓阳定是浸淫官场多年，最差也是个有途径接近高官的人。
而黄晓阳确实只是湖南日报社下属《华声·领导者》杂志的总编辑而已，整个杂志包括他在内，共9人。
人物周刊：写这个书之前，你认识的最高级的官员是到什么级别？
黄晓阳：厅级干部。
人物周刊：写这个书之后呢？
黄晓阳：呃，这个厅级干部变成副省级干部了。
人物周刊：大家感觉你写得很真实。
黄晓阳：很多读者都评价这本书最大的成绩就是写得真实，你没看到，我写的一点都不真实。我始终在谈哲学，哲学这个东西官场现在谁谈啊。有人会问，你又没当过官，你怎么可以写出官场的东西?我是没当过官，但是我把所有现象都通过哲学的意境理解了，全是一样的。
人物周刊：思想可以站在哲学层面，但写小说还是要有具体情节的。
黄晓阳：这些东西就容易了。
人物周刊：容易吗？
黄晓阳：容易，非常容易。我没写这个小说以前，就不知道省委、省政府这个体制的设置中怎么有那么多副秘书长，为什么还会有分工?不懂。后来我写这个时，仔细思考，必然道理在于，有这么多副秘书长是因为有这么多副书记、副省长，一个副秘书长要跟一个副省长，他和副省长的分工也是一样的。副省长要干这些事情都是通过副秘书长去干的。
我还有个例子。省委常委开会，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开，就连省委书记、综合一处、秘书长这个结构是否非常精确，我到现在都不清楚，写这个我很忐忑。我就想，通过这个哲学命题想——他开会肯定是议题平衡，今天要讨论什么事情，最后要达到常委中的平衡，也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少数服从多数，大家来表决投票。但一个事，是不是一提到省委常委就可以马上达到平衡?不是，你肯定事前要做工作，就像美国总统想让国会通过他的一个什么提案，必须去游说国会议员们，这是个权力游戏规则。我们的省委常委开会，肯定也是通过某种方式来促成常委们赞同这个东西。通过什么方式，那就是通过“智者伐交”了。
于是我就按这种设想来写，写出来过了很久很久，包括书很火了，我心里一直还是为这个事暗暗捏着一把汗。后来遇到了几个这方面的人，本身作为二号首长参加省委常委开会的，他跟我说，总体说是很真实的。
人物周刊：你说过，跟秘书接触，启发你写“二号首长”这个角色。
黄晓阳：有一定关系，他是启发源头。我也认识几个秘书，如果我完全不知道秘书怎么运作的那是不可能的。
(一个事情是)他说：当领导的秘书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仔细，举个例子，就是领导上下车。领导下车最后一步踏在什么地方，都是要考虑好的。
【有关领导上下车的艺术一段，《二号首长》原文：秘书经常跟领导一起坐车，领导上下车，那也是学问无穷。……比如汽车停在什么地方，领导下车或者上车，第一脚应该踏在什么地方，都有学问。如果是下雨天，领导一脚踏下来，踩了一脚水，肯定就会觉得秘书不会办事。如果领导下车时，车外有人迎接，领导到迎接者之间的距离，自然是要讲究的。领导如果需要走好几步，才能和迎接者握上手，那么，这几步领导是走还是不走?不走，等在那里，让人家主动上前，领导会显得傲慢。如果领导走，需要走好几步，又降低了自己的身份。所以，领导下车后，仅仅向前一步最多两步，就能和对方握住手，是最好的距离。相反，如果领导还没有下车，对方就已经迎了上来，也不好。那会让领导手忙脚乱，不够从容，有失仪态。领导上车也是如此。如果是酒店门口，车自然停在正门口为佳，这没有太多讲究。可如果车停得太前或者太后，就不行了。一般场所，停车的地方，和领导走过来的地方，可能会有一些梯级，这时候，秘书就要充分考虑，领导在哪个位置上车最方便。】
还有一个细节，在第3部里。他跟我聊天，说，我跟领导这么长时间，领导经常说要提拔我，可是老是没有动作。我看他把头发弄成红色，我说你染头发是不是因为有白头发?如果是，我建议你别染了，因为领导会觉得你太年轻了，还得跟他干几年;当你头发白了，领导发现你不年轻了(就自然会考虑为你安排提拔了)。他不染头发过了半年时间，就派到下面去挂职常务副县长。
一天都没当过官的黄晓阳要接待越来越多的微博私信、短信、电话、演讲和访谈邀约，有些人来跟他交流为官、当秘书或者日常处事的心得，有时也希望从他这里获得些什么。比如有人会发短信来请教：“公安局长不再由常委政法委书记兼任而改由非常委副市长兼任，如何解读?维稳角度，应该常委地位更容易协调。如何强调加强党的领导?……”
即使把省委秘书的工作写得头头是道了，他仍要对粉丝强调，自己不是“二号首长”，更“干不了”这摊子活，就像股评人一进仓就要翻船。
“(在书里)我可能想一个小时把它想出来的;(现实里)那个就是那么一秒钟，甚至几十分之一秒必须做出反应，我做不到。”
